蔡詠梅：張藝謀從民間走向宮廷

張藝謀的《英雄》歌頌秦始皇，「粉飾苛政，美化暴君」（大陸網上言論），不由人懷疑今天中國文化精英的道德基線到底在哪裡？

中國專制主義始作俑者秦始皇　　

秦始皇是中國專制主義的始作俑者，其留下的歷史遺產：皇權至上，思想專制，連坐惡法，酷刑誅三族（商鞅變法，將誅三族首次明於法典。秦始皇焚書坑儒時說，以古非今者誅，即批評朝政的要誅殺三族。後代帝王發揚光大，隋煬帝誅九族，明成祖更誅方孝孺十族，殺八百餘人），以及單元主義的大一統觀念都是中國文化最黑暗的一面，為禍兩千年。如果要清理中國專制主義毒素，此賬必須從秦始皇算起。秦始皇暴政史料證據確鑿，除非有新的史料出世，秦始皇中國第一專制暴君的歷史定論是再怎樣也無法推翻的。歷史不能因其久遠就失去是非之判斷，我們不能設想千年之後，希特勒的焚書和坑猶太人於毒氣室會不再是邪惡的罪行。　　

有人或認為商業片內容如何不重要。但試想要是有人以商業片為希特勒翻案又如何？或有日本商業片也如此美化二戰時的日本天皇或戰犯東條英機，中國人會否無動於衷？如何評價秦始皇，實際上涉及一個價值觀問題，就像大陸劇作家魏明倫所說，有孟姜女眼中的秦始皇，陳勝吳廣眼中的秦始皇，也有毛澤東眼中的秦始皇。難道張藝謀是真心認為秦始皇征服六國一統天下是「護國護民」的英雄嗎？　　

很遺憾，美化秦始皇甚至不是出自張藝謀個人的價值判斷，而其實是基於他精明的利益考慮去迎合官方大一統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他的《英雄》不是在一個自由創造環境中製作的電影，其背後有強大的國家行為。

用電影藝術拍出官方的中國觀點　　

數年前，我獲知一個確切的消息：因美國好萊塢拍了多部同情自由西藏的電影片（《西藏七年》、《達賴喇嘛》）等，一位有中國官方背景的香港著名傳媒老闆到美國去找人試探，是否可以通過好萊塢拍一部「中國觀點」的西藏片，以作抗衡。一位流亡作家問他，這個中國觀點的西藏片要拍成甚麼樣子？他回答說，能拍成《末代皇帝》那樣就行了（《末代皇帝》是中國電影製片廠與英國義大利合作製片）。這一計畫最終不了了之，沒有人願意和這位老闆合作。畢竟好萊塢不是那樣容易打進去的。　　

這件事使人看到：一、電影被中共官方視為推銷其意識形態，即「中國觀點」的有效工具；二、中國官方現在很清楚，「中國觀點」不能赤裸裸地硬銷，要有藝術包裝，要包裝得委婉曲折，讓人意識不到背後另有藏鏡人。大批優秀電影與導演被封殺　　

這次張藝謀導演的三千萬美元大片《英雄》，我不敢斷言背後是否也有類似的官方藏鏡人，但如果說此片是配合或說是迎合中國官方主旋律，包裝精美的「中國觀點」的歷史武俠片，大概爭議不會太大。其製作人之一張偉平即坦然承認，「英雄涉及我們國家的電影水平和國家形象。」　　

眾所周知，中共官方至今仍嚴密控制所有信息媒體，尤以對可進入千家萬戶，影響至巨的電子媒體（電臺、電視和電影）控制最嚴。每一部電視劇電影片首先要劇本送上去審查，合格才可以拍攝，拍攝完了還要再送審才能發行。不少優秀電影，如包括張藝謀自己拍的文革傷痕片《活著》因題材敏感，通不過國家電影局的把關，至今在大陸是禁片。與《英雄》同時上映的港片《無間道》另拍了個國家電影局審查通得過的版本才得以在大陸上演。　　

中國電影出外參加影展也必須事前獲國家電影局批准通過。姜文的《鬼子來了》因未得電影局首肯私自「偷步」參加法國康城影展，雖獲得大獎，但也得罪電影局的老爺受到懲罰。大陸傳媒報導說，電影局指《鬼》片動機不純，說一旦送審將「就地正法」，因此姜文一直不敢拿去送審。　　

一九九四年三月中國廣電部大開殺戒，對一大批拍所謂「違規影片」的導演和製作人進行集體封殺，明令國內所有影視單位不得向他們提供製片的協助，下文《關於不得支持、協助張元等人拍攝影視片及後期加工的通知》，使這些導演淪為「地下導演」。受罰的有拍攝影片《一九六六年，我的紅衛兵生活》的吳文光，拍攝《冬青的日子》的王小帥，拍攝《紅豆》的何建軍，拍攝《關於一部被禁影片的討論》的寧岱，拍攝《北京雜種》的張元，以及導演《藍風箏》的田壯壯和由內地與香港合拍的《誘僧》（導演羅卓瑤）等共七人。　　

由於禁忌多，監管嚴，拍片動輒得咎當局，一位年輕導演向記者吐苦水說：「在我們這些導演的腦神經裡，都有一個預審查機能，哪種人物設計能通過，哪個細節可能有麻煩，哪些可能僥倖通過，哪些題材根本不要去碰，關於劇本的每個方面我們都會先審查一遍，力爭做到心裏有數。」義大利記錄片攝影師安德烈直陳中國電影現狀「並不是一個適合拍電影的時代，太多外在的限制：審查、資金、導演在拍攝過程就已經擔心能否通過審查的限制，拍得不認真。」　　

上述僅是中共嚴控電影的幾個突出例子而已。中共這樣做的目的是為控制輿論，維護其統治，因此文革、反右等觸及中共黑暗面的題材一直是禁忌。中共腐敗成風，反腐片很受老百姓歡迎，但最近中宣部下達指示說，以後一律不准再拍牽涉黨內腐敗的電視劇，因為他們要維護共產黨的形象。

國家電影局官僚推崇《英雄》　　

但張藝謀的《英雄》從製作（出動大批解放軍參與拍攝）到發行（人民大會堂首映禮，中央電視臺一臺賣廣告，中國外交部安排在招待外國使節的晚會上放映欣賞《英雄》），到推薦參加影展（參加奧斯卡金像獎，國家電影局只會推薦一片，《英雄》製片人已稱鐵定被推薦），政府都大開綠燈，國家電影局的官僚更對《英雄》推崇備至。《北京青年報》有如下一段報導：　　

據聞，投資三千萬美元的中國武俠大片《英雄》在精彫細鏤地完成全部製作後，於近日向有關部門送審。其審查結果如何呢？帶著這個疑問記者特意採訪了新畫面影業公司董事長兼製片人張偉平。「《英雄》已順利通過審查。」這位與張藝謀合作了五部電影製片人顯得異常興奮，聲調也提高了八度，「但凡看過《英雄》的各級領導及業內人士，無不被影片中氣勢磅礡的浩瀚場景和柔美細膩的武打畫面所久久吸引，更為那『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之英雄者的凜然氣概和俠骨柔腸所深深折服！」　　

注意，電影局官僚肯定的不只是《英雄》的形式，更是其內容。胸懷大志，凜然氣概是形容刺客們，也形容秦始皇。該報還指「業內人士」指出陳道明在《英雄》中演的秦始皇「既演出了秦始皇的豪氣、胸襟和智能，也演出了秦始皇人性化的一面......他與無名刺客的對手戲更演繹出了一位帝王的氣概。」民間的張藝謀變成宮廷的張藝謀共產黨當局何以如此厚此薄彼？無他，因為《英雄》是精美華麗藝術包裝的有「國際大師」品牌的「中國觀點」產品，當局自然是求之不得。　　

北京一朋友在電話中對我說，《英雄》走的是前一時期影視清代帝王熱的主旋律路子，歌頌威權主義，皇權思想，反正都是「唱好皇帝」，「現在你要拍孟姜女哭長城，拍陳勝吳廣起義，拍昏君隋煬帝，首先劇本就通不過」。因此北京文壇和傳媒界對張藝謀此劇主題思想批評得很尖銳。有位文化人指出，現在許多文化人媚俗，而張藝謀的《英雄》不但媚俗，更「媚上」，這是張藝謀的墮落。從反叛復歸正統，「民間的張藝謀早已成為宮廷的張藝謀」。　　

張藝謀成長於毛澤東時代，家庭出身「不好」，下過鄉當過農民，雖然很有才華但一直受到壓抑，可以說是吃過專制主義的苦頭。初出道的作品，如《大紅燈籠高高挂》《菊豆》《紅高粱》《活著》等都有反專制主義的，張揚人性解放的鮮明色彩。但到《秋菊打官司》《一個也不能少》，對社會的批判鋒芒已收斂殆盡。近幾年張藝謀根本已成中國影視歌舞昇平主旋律的吹鼓手之一。北京申辦奧運會，上海申辦世界博覽會的宣傳片都由張藝謀製作，由這位視覺藝術名導將中國的形象包裝得花團錦簇，中國的黑暗面和醜陋面，張藝謀已不再碰觸。現已確定北京奧運的開幕式也將由張藝謀設計製作，不難想像將會是一場張藝謀式的東方華麗浮誇的大表演。　　

張藝謀由反叛到歸皈體制，和今天許多中國文化精英一樣，最根本的原因是利益的趨求，也是今天中國拜金教狂熱的景象之一。　　

六四時我到北京採訪，許多知識份子怨氣衝天，抱怨「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因此要示威要遊行。九十年代中國經濟大發展，社會財富重新分配，不少遊行示威的知識份子現在住有華屋，出有轎車，儼然文化大款，因此不要示威要穩定，更樂得與當局同流合污，一起賺大錢，享受富貴生活。

高調唱盡的主旋律大導演趙安　　

前兩年北京一位自由主義學者告訴我，中央電視臺那些製作一個又一個歌德派節目，包括春節聯歡晚會的文化人，理念與他其實差不多，內心都是明白人，他們願意製作主旋律節目，無非是為了一個利益。此話說了不久，中央電視臺即爆出文藝部主任趙安床頭藏金一千萬的貪污受賄大醜聞。　　

說來很諷刺，此人正是一位高調唱盡的著名歌德派大導演，多次執導為中共粉飾太平的國家級大型晚會，如《回歸頌》（慶祝香港回歸）、《走向輝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五週年大型晚會）、《春潮頌》（紀念十一屆三中全會二十週年）、《祖國頌》（慶祝建國十五週年）等。七次參與執導春節聯歡晚會，四次任總導演，他導演的紀念建黨七十週年文藝匯演《擁抱太陽》曾受到江澤民和中共其它領導人的表揚。趙安導而優則仕，官至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文聯全委、全國青聯委員等，共七項要職。可謂名利雙收。在他出事前，中央電視臺這樣宣傳這位大貪污犯：趙安導演導過的電視文藝晚會和綜藝節目，給人印象往往是「構思精巧，場面宏大，氣勢磅礡，主題鮮明」藝術特色與時代特色共展齊飛，尤其善長以大手筆，大氣勢的導演手法，把一個個共和國歷久而彌新的節目，演繹成輝煌的慶典和藝術盛會，讓觀眾難以忘懷。　　

這和前述國家電影局官僚推崇《英雄》的調子何其相似！　　

張藝謀這次拍《英雄》，大陸新聞界很多評論都指出他名利心太重，要想拿奧斯卡又要商業大炒作。名利心重的張藝謀要想在中國成功豈能不學趙安？或許這是張藝謀的無奈，被招安的也不只一個張藝謀，但妥協就是妥協，無奈的妥協也是妥協。這是張藝謀的悲哀，也是中國文化的悲哀。(1/28/2003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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